胡萝卜加大棒，是美国在国际贸易交往中一以贯之的做法。特别是对非市场经济国家，美国的贸易政策一直讲政治。二战后，美国法律规定不给共产党国家最惠国待遇，但又依亲疏好恶，区别对待。最惠国待遇是关贸总协定的基石，总协定第一条就开宗明义规定，成员方之间必须无条件地相互给予最惠国待遇。当年罗马尼亚、匈牙利加入总协定时，美国国内法的上述规定，直接与总协定相冲突。因此，美国选择了在总协定中与这两个东欧国家互不适用。

最惠国待遇是国际贸易中一个古老的基本规则，简言之，就是一视同仁，我给你的贸易优惠和好处，同样给他，他给你的好处，同样给我。可以说，没有最惠国待遇，就没有贸易往来。各国的进口关税，最惠国税率要比无最惠国的普通税率低几倍几十倍。比如，中国现在对小轿车的进口税率，最惠国税率为15%，普通税率为270%。

美国政治挂帅的贸易政策，最著名的是1974年贸易法的一个修正案。前苏联当年限制境内犹太人移民国外，美国国会由两个议员杰克逊和瓦尼克起草并最后通过了一个法案，规定对共产党国家是否给予最惠国待遇，视其每年允许其境内犹太人移民的名额多少而定。这就是臭名昭著的《杰-瓦修正案》。于是，美国国会每年要讨论审议给所有共产党国家的最惠国待遇。中美1979年建交后，双边的贸易协定中规定有互相给予最惠国待遇，但是美国国会也同样每年审议给中国的最惠国待遇是否为续。尽管中国没有限制犹太人移民问题，但该审议逐步演变成与人权问题及两国关系相挂钩。

美国的上述贸易法律，不符合总协定关于成员相互给予无条件最惠国待遇的规定。中国进入总协定，美国就应修改其国内立法，给予中国无条件的最惠国待遇，而无需每年审议。但是，美国在总协定中也有个选项，那就是如果要保留其国内法对中国的做法，美国可援引总协定的“成员间互不适用”条款，这样，中美同为总协定成员，但是互相没有总协定的法律关系，总协定的规则对中美都无效。这与美国在总协定中与罗马尼亚匈牙利互不适用，同出一辙。

在法律人眼里，互不适用是总协定和后来的WTO中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条约中，缔约方对条约部分条款可提出保留，如该保留获得其他缔约方同意，则保留部分对该缔约方不生效，这是条约法上的条约保留规则。而一个条约的全部内容在两个缔约方之间无效，还不多见。当时总协定九十多个缔约方中，曾有51个先后63次援引过互不适用条款。绝大多数的互不适用是缔约方之间外交上互不承认或其他政治原因所致。如1948年印度巴基斯坦不承认南非，上世纪六十年代罗马尼亚不承认韩国，就是如此。而政治原因所致的互不适用，要数美国对罗马尼亚和匈牙利。最有意思的是，多国出于经济原因对日本的互不适用。互不适用的51个缔约方中，有45个是与日本不适用总协定。1955年日本加入总协定时，欧洲各国及澳大利亚新西兰共14个缔约方对日本不适用总协定，这些国家占日本当时对外贸易的40%。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认为日本当时擅长低价倾销、大量使用童工女工、侵犯知识产权等不正当竞争，国内价格不反映供求关系，没有特殊的保障机制，这些国家担心本国市场受日本产品冲击，于是彻底排除了与日本发生总协定的权利义务关系。这些欧洲国家在非洲的殖民地六十年代独立后，继承了前宗主国对日本的互不适用政策。所以日本加入总协定后相当一段时间是个不完整的成员。随着国内改革，日本前后花了十余年时间，才逐个与缔约方解除了互不适用。

互不适用在总协定中沉寂了十几年后，随着中美在中国进入总协定问题上的角力，又一次浮出水面。这对中国，对总协定整体，成了忽隐忽现的阴云。进入总协定，迫使美国修改国内法，给予中国以总协定规定的无条件最惠国待遇，成了中方在中美谈判中首要攻破的堡垒。

在每次工作组审议中国贸易体制答疑的会议期间，工作组休会期间，中美双方在日内瓦和各自首都展开了密集的磋商谈判。中方还请美国代表团访问经济特区厦门和深圳。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效，在特区如火如荼的发展中充分得以体现。厚厚上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美国谈判代表纽科克兴奋地说：“在深圳蛇口和厦门，我们看到了中国通过实施市场原则是何等有力地发展了经济贸易，经济特区调动了各方面的活力。”“我们相信，如果在其他地区也适用这些特区已经形成的条件，这将是中国美好的未来。”

工作组对中国贸易体制审议评估了一年之久，各方的对中国贸易体制的问题和关切，均已清楚。1989年初，中美双方同意尽早结束审议工作，同时双方就中国进入总协定的条件各自列明在议定书（也就是入会协议）草案中。美方称，只要谈好了议定书的条件，并且中国承诺使其经济贸易体制与总协定相符，美政府可说服国会修改有关立法，给予中国无条件最惠国待遇。同年５月，谈判取得实质性进展，美国主张，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同议定书的实质性问题，尤其是特殊保障条款问题的解决联系起来一并考虑。美方表示，可由布什政府向国会提交一项立法，给予中国无条件最惠国待遇。八字胡的纽可克向其上司美国贸易谈判代表希尔斯汇报，他对与中方达成一致抱乐观态度。

隧道前方，光亮初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