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08/11

编者按:从1986年到2001年十五年间,经过艰苦卓绝的谈判,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高朋律师事务所王磊律师,当年从一开始就全面深入地参与了谈判,是谈判代表团中的法律人。今年是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二十周年,高朋所特请王律师撰写系列文章,回忆那峥嵘岁月的点点滴滴。我们也借此向那些当年站在改革开放一线,为国家利益在谈判中奋力拼博的人们致敬。

2017年7月的一天,传来一个难过的消息,中国进出口银行董事长佟志广去世了。在去银行任职之前,他是外经贸部副部长,中国复关谈判的第二任谈判代表。 


中国复关第二任谈判代表、外经贸部副部长佟志广(1933-2017)。

佟部长阅历丰富,集翻译官、外交官、商人、“红色资本家”、部长、谈判代表和银行家于一身。他早年在外贸部担任翻译,先后在中国驻印度、缅甸的大使馆工作。1971年中国刚恢复联合国席位,他即在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工作。在中美还没建交只是互设联络处时,他就在华盛顿中美联络处任职。调回国内后,在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做外贸实务,上世纪八十年代到香港担任华润公司总经理(香港同胞称他为“红色资本家”),多年后担任外经贸部副部长和第二任谈判代表,到龄后去了进出口银行任董事长。

佟部长是有名的“美国通”。当年可口可乐进入中国,他是引路人。1949年可口可乐撤出中国市场,中美互设联络处时,可口可乐找到联络处,想重返中国。在联络处工作的佟志广向对方解释到,中国的新闻中,可口可乐与美国大兵的形象是连在一起的,中国还很难接受西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可口可乐进入中国为时尚早。一年后,可口可乐执着地跟随回国到中粮工作的佟志广,找上门与中粮磋商谈判,最终在1978年中美建交前几个月,可口可乐重返中国市场。 

在中国工作组停顿,台湾问题纠缠时,佟部长受命于艰难之际,出任谈判代表。他的到来,给跌入低谷的谈判,带来了一股强劲的清风。总协定会议室内外,咖啡厅,走道上,出现了一位不带翻译与各国代表侃侃而谈、时而笑声爽朗的中国谈判代表。佟部长西服考究,略微大腹便便,抬腿步履安详,端坐四平八稳,开口字正腔圆,说话慢条斯理,完全是一副大国使臣气定神闲的派头。



谈判中的佟部长,一副大国使臣的派头。

他不仅英文流利娴熟,而且博学贯通中西;作为谈判家,他胸怀韬略,足智多谋,刚柔并济;早年联合国使团任职的经历,使他在总协定的多边场合,面对不同大小国家、不同背景、不同肤色的各国外交官们,从善如流,游刃有余;在内地和香港当公司老总的经历,使他对总协定这样一个政府间贸易契约,理解和运用起来,得心应手;而在美国多年常驻和与美国几十年的交道,这位“美国通”的中国部长,又让大洋彼岸的谈判对手爱恨交织。

在往返日内瓦的长途飞行中,他阅读英文版的《国富论》,孜孜不倦。在跟欧盟代表的宴会桌上,谈及为何中国春节每年日期不同,他给欧洲人讲汤若望修历的故事。他喜欢给外国人说文解字,介绍自己的名字中“廣”的含义。“廣字一横是屋顶,一撇是墙,上面一点是烟囱,屋前有田,上面草字是庄稼,下面两点是庄稼的根。”立时活脱脱展现出一幅屋上炊烟起,门前禾苗青的田园写意图。“胸有成竹,你们不要以为胸腔里长了竹子,是画竹子之前,脑子里已想好怎么画了。”用西人的语言和理解习惯介绍中国的历史文化,对方爱听也听得进,同时对这位儒雅幽默的中国谈判代表也心生敬意。

在谈判的艰难岁月里,他对中国最终参加多边贸易体制充满信心,对中国今后建成的小康社会也信心满满。他乐观风趣地给我们年轻人描绘了中国上班族今后的一个早晨,“以后早上出门上班,你先打开抽屉,在几只手表中选一个戴上,狗狗追你到门口送别,出了门你还要想想今天开你家哪辆车上班。”那时是1992年,他描述的场景当年觉得遥不可及,但不多年多少成为了现实。

佟部长担任谈判代表只有一年半的时间,是中国进入总协定谈判最艰难复杂的时期。他通晓国际事务,洞若观火,审时度势;与大国代表交手,分寸得体、谈吐不凡,能让对手称赞。在西方人看来,佟部长是个十足的国际谈判家,可以不受语言障碍、谈话习惯、异国文化的限制,可以明示、暗示、隐喻、声调里带言、语气里有话地面对面自由沟通。每次工作组会前,大国代表都提前打听佟部长开会期间在日内瓦的日程,以便能安排会外的会晤、沟通、用餐,那阵势让我们这些手下真是感觉良好,因为我们知道,这正是谈判进展的积极态势。在多边外交中,大会走过场,小会谈问题,一对一亮底牌。总协定副总干事卡莱尔是个美国人,某日他约请佟部长一对一吃晚饭,我感到有事要发生。果然,卡席间透露了美欧主要缔约方对台湾加入总协定的考虑,即通过总协定理事会主席声明的方式来确立台湾加入的条件。对方出了底牌,这才有后来中美欧博弈谈判了八个月的理事会主席声明。

在谈判台湾问题的同时,另一件力推中国工作组进程的事件,是中美谈成了市场准入协议。1992年10月佟部长在华盛顿与美方进行最后一轮市场准入的谈判。开放市场本来也是中国进入总协定的入门费,中方对此有所准备。作为开放市场的回报,中国要求美国必须承诺支持中国早日进入关贸总协定,但美方对此就是不肯答应。

这年是美国大选年,老布什总统和克林顿选情正值白热化。谈判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次日将有老布什和克林顿电视辩论。作为“美国通”,佟部长敏锐地察觉到,老布什政府此时更需要与中方谈成协议。中午时分,美方就透风其贸易代表卡拉.希尔斯下午要出差欧洲,如果双方谈不成,谈判可提早结束。谈判中以日程安排为由,施压对方尽快让步,这个套路在久经沙场的佟部长眼里是小儿科把戏。“那会谈纪要写上美方终止谈判,我们是否可对媒体宣布结束谈判?”佟部长胸有成竹地将了一军。片刻,对方又说推迟动身,傍晚再走。

“午夜11点协议”是谈判术语,系指双方对峙胶着到最后一刻才终于妥协达成一致。佟部长深谙此道,他心里很清楚,就算到了午夜12点,只要双方需要,可以现场停表冻结时间接着谈。已是午夜11:45,中方坚持在协议中必须写上,美国坚定地支持(stanchly support)中国进入关贸总协定。当晚希尔斯并没去欧洲,面对佟部长毫无松动余地的口气,她在请示白宫后,终于接受。



1992年10月,中美达成市场准入协议,佟部长与美国贸易代表希尔斯午夜谈判结束后握手。

“坚定地支持中国进入关贸总协定”,这后来成了中方手里的一把戒尺,在随后工作组会议和与美方的双边磋商谈判中,每当遇有美方发难刁难,佟部长都格外高声地以此警示敲打对方。

佟部长在谈判中展现的睿智谋略和刚柔并济,令我这样当年的晚辈受益匪浅。他与西人交往中展现的博学风趣、大气自信,甚至骨子里的隐隐傲气,都令我由衷钦佩。抚今思昔,对这位杰出的经贸外交家和老领导的景仰崇敬,永存在心。